校園一隅

三鶯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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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治劭(交換學校:中國福建廈門大學)

刊登日期:2019-0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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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換時間:2016年9月-2017年1月 (105學年度上學期)

交換學校:中國福建廈門大學


前言

大三用一學期的時間到中國交換,其實是以遊學之名行遊玩之實。能夠完成這趟“旅程”,必需感謝父母的支持,還有系上彈性的課程安排,非常有助於學生的自我探索。到中國交換免不了到各大著名景點遊玩,而大部分的交換心得皆已詳細介紹,因此這篇交換心得將著重在遊玩之餘的“返鄉”之旅。


促成這一次的交換,必須回到大一社會學課堂,某一次黃樹仁老師和新加坡大學Professor Ho 的演講。兩位老師主要分享各自的家族史,經由歷史脈絡的爬梳,呈現出其家族的各個世代,如何在時代變遷與偶然的作用下,而有著迥異的命運。同時,兩位老師也解釋了,是什麼樣的條件成就了今天的他們。這次演講讓我理解到,一般被認為的個人生命經驗,如何受到社會變遷的影響。其中令我最深刻的是樹仁老師說的一句話:「...知道你從哪裡來,才會知道你要往哪裡去」。


我不禁想起阿嬤家裡的祖先牌位與墓碑上的「祖籍」、掛在客廳,阿公阿嬤印有國民黨黨徽的結婚證書和祖輩們的遺照、還有各種關於於先人從中國南來馬來西亞的故事。這些出現在生活周遭的事物被視為理所當然的「過去」,隨著祖父母在我尚未出生或年幼時相繼過世,而未曾有過詳細的說明。因此,我在這次的交換到了爺爺及外公分別在福建省永春縣以及海南省瓊海市的故鄉。


記廈門大學


廈大的校園生活,彷彿就是從北大公園來到另一座更厲害的公園。根據非官方的排名,廈大被列為全中國最美大學之冠,也是到廈門旅遊必到的觀光景點。每天有許多遊客在學校大門排隊登記進入校內參觀,校方為了維護學習品質,出入校園必須出示學生証件,並在上課時段限制入校的遊客人數。行走校園路上,很常會遇到問路或是要求幫忙拍照的遊客,校內也因應遊客而設立販售廈大周邊商品的商店和遊客專屬的餐廳,那時還聽說學校大門入口處,正在建設一棟遊客中心(現在應該蓋好了)。有趣的是,廈大在開學後的第一個星期,遇上近年來最強的莫蘭蒂颱風,校園的美貌毀於一夕之間,最美大學排名也因此被常年競爭對手 - 武漢大學超越。


現在回想,廈大的校園生活有著一種「超現實感」,學生住在屬於國家重點文物保護遺產以及中國建築遺產的宿舍(芙蓉宿舍)、養了黑天鵝的芙蓉湖、處於世外桃源的山上,可以打高爾夫球和泛舟的情人谷、長達一公里的芙蓉隧道、海景與古樓兼具的上玄場、校門側門走出去不是沙灘就是佛寺、換季時免費提供薑湯暖胃的南光食堂、還有那每天按照三餐放送的校園廣播。廈大雖然有著如此寫意的校園環境,卻也同時具備一所大學應有的競爭力:自稱為“中國南方之強”,並是中國高等教育981和211工程中的重點大學之一。由創校人陳嘉庚所提的校訓,「自強不息,止於至善」,被立在芙蓉湖顯眼的湖畔,彷彿在提醒路過的師生必須時時精進自己。


當初填寫交換志願表時,我只填了「廈門大學(簡稱廈大)」一所大學,原因是廈大與我爺爺的故鄉同樣位於中國福建省,對我而言具有某種地緣上的親近性。在廈門與廈大生活期間,我發現這種親近感深刻的體現在廈門與廈大的各處。廈門島的優勢地理位置,成為當年中國人登船“下南洋”的主要據點之一。距離廈大15分鐘車程的著名旅遊景點 - 曾厝垵,是明清時期的重要港口及漁村,當年亦是登船離開中國之前的落腳處。根據廈大博班學長的研究,馬來西亞馬六甲多名華人甲必丹(甲必丹:葡萄牙與荷蘭殖民時期,負責掌管華人事務的首領)皆來自曾厝垵的有錢人家。


教育方面,廈門大學於民國10年(1921年)由當年在東南亞擁有米、黃梨及橡膠事業的商人,陳嘉庚所創辦。距離廈大大門入口的不遠處,豎立了陳嘉庚的銅像,銅像身後的陳嘉庚紀念館紀錄了他如何以海外華僑首領的身份影響中國當年政、經及教育等的種種事蹟。陳嘉庚也因為積極參與中國國家建設,而被毛澤東譽為:“華僑旗幟、民族光輝”。此外,在我宿舍旁一棟由菲律賓華僑捐助,並以他命名的“蔡清潔樓”,被作為海外教育服務中心以及海外學生的宿舍。蔡清潔樓樓下的紀念碑把蔡清潔譽為“愛國華僑”,紀念他的貢獻同時也展現出當年海外華僑對於“祖國”的情懷。


飲食方面,在廈門大街小巷到廈大食堂都可見的“沙茶麵”體現了廈門與東南亞兩地文化上的交融。根據廈大南光食堂員工的說法,這道料理源自早期東南亞一帶的華僑,返鄉時將當地的飲食文化帶回廈門。廈門的沙茶麵與台灣吃到的口味非常不同,其湯頭看似帶辣的咖喱但喝起來非常鮮甜,與馬來西亞的叻沙非常相似,也成為我在交換期間消解鄉愁的來源。


廈門與海外華人的這段歷史及文化淵源,可理解現今一些海外華人對於中國的“祖國”情懷,但中國對海外華人的政策有別於台灣所推行的“僑生或僑胞政策”。對中國而言,不具有中華人民共和國國籍者皆屬於“外國人“,雖然在生活文化上海外華人依然與當代中國具有相似性,但在法理上是非常清楚的被切割開來。最明顯的例子是我在廈大是以海外學生(國際學生)的身份入學,並被分發到海外學生宿舍居住,不同於其他台灣交換生被安排在一起居住。


記福建省永春縣湖洋鎮


每年的清明節必須特別早起,從曾曾祖父的墳墓開始一路掃到我祖父母的墳墓,前後共有五座墳墓像RPG一樣要闖關。祖輩們墓碑上記載他們來自福建省永春縣一個叫“湖洋”的地方,而我記得在曾曾祖父的墓碑上有著大人們一直不解的稱號 -【宣楷】。因為爺爺未留下任何與中國親友的聯繫方式,因此只能透過他們的原鄉和姓名來尋親。


幸運的是,在廈大安定下來後,透過某位馬來西亞同學介紹得知,在永春縣設有專門與海外華僑聯繫與協助尋親的“華僑辦事處”。在提供單位負責人祖輩們的名字與他們的原鄉後,約莫一到兩週的時間,負責人便尋獲祖父們的資料並與我約好拜訪湖洋鎮的時間。


從廈門市搭乘客運到永春縣歷時約3小時,我與陪伴我的同學在永春車站下車後搭乘當地特有的“計程車” - 摩哆車,以三貼的搭乘方式與負責人會合。從永春縣到湖洋鎮的路途中,負責人讓我看他找好的資料,其中包含曾曾祖父和曾祖父的生平記載以及祖輩們在族譜樹狀圖上的所在位置。車子逐漸離開高速公路駛入湖洋鎮,負責人說祖父們生前居住的切確地點在湖洋鎮的“清白村”,沿途只有沙石堆砌而成的道路,沒有高樓和密集的人口。我事前查的資料顯示湖洋鎮面臨人口外移問題,留下老年與小孩,而主要靠種植蘆柑和茶葉為生。負責人將我帶到與我父親同個世系的“遠房親戚”家中,迎接我的是兩位阿伯,他們在客廳拿出《桃園劉氏族譜》,開始用我聽不懂的方言與負責人交談。在負責人給我的簡短文字記載中,敘述曾曾祖父為個性消極的秀才(庠生)並葬在“南洋”,他的本名為文亨而乳名為宣楷,因此破解了墓碑上的謎團;資料也同時提到我爺爺是從某戶人家過繼而來。不意外的是,族譜只記載男性家族成員的姓名,因為家族成員在曾曾祖父那代大量的遷移,因此族譜的記錄就停留在第十九世的爺爺那一代。族譜前幾頁有著“岳飛”的題字引起了我的注意,遠房親戚告訴負責人說是因為我的祖先曾經是岳飛的戰友,這個家族的人經由戰爭而來到閩南此處定居。根據遠房親戚的說法,我爺爺的原生家庭已搬離這個村,並已經失聯許久。離開前,他們帶我到屋旁由第八世祖輩所建的小宗祠。宗祠是典型的閩南三合院建築,前院的地板上堆了一些茶葉,後庭的供桌上擺滿了神祖牌,牆上則貼了一些喜慶宣紙。小宗祠有些歲月的痕跡,而在鎮上的大宗祠因為時間的關係而無法前往。


回程的路上我不斷回想發生的這一切,多年來只出現在墓碑上的名字,竟在遙遠的地方能夠被尋獲,而他們在這地方留下的足跡也被記載了下來。雖然我與祖父們未曾謀面,但在族譜上看見他們的名字後,彷彿我與他們的關係得到了延續。回到宿舍仔細的研究我所獲得的資料,家族中第14世至第16世的曾曾祖父皆受過教育,而曾曾祖父與另外兩名兄弟分別為當時的文官(登仕郎)和學者(儒士)。在曾曾祖父出生的同年,英法聯軍發起了第二次鴉片戰爭,中國至此開始陷入戰亂時期。在這時代背景之下有可能造成曾祖父與祖父在教育程度上與前幾代人的落差,同時也解釋了曾曾祖父以下三代人都到馬來西亞求生的原因。雖然我有後續追蹤的意願,想要繼續找到祖父的原生家庭以及曾祖父留在中國的弟弟,但礙於華僑辦事處的負責人未予回覆而作罷。


記海南島瓊海市

外公外婆還沒過世前就與海南島的親人保持密切聯繫,而六年前我曾與母親和阿姨到海南島探望外公的兩名弟弟,亦即我的叔公們。二叔公住在鄉下的老家,當年我們回去時還宰羊放鞭炮慶祝,他的中文雖然不流利,但很努力的跟我們這些不會海南話的晚輩溝通;三叔公則住在市郊的一棟四層樓房子,因為受過國小教育,因此能夠循循善誘的跟我們分享很多人生大道理。記得離開以前,三叔公一直交代我們有空要常回來探望,這裡也是我們的家。


因應三叔公所說,交換期間我安排了四天三夜的行程到海南島,主要是探望兩位叔公和其他親戚。在海口堂舅家住了一晚後,他在把我載到瓊海的途中,說了一句:”回老家咯!“,當下的我有些錯愕,卻又如此的真實。六年後再次回到海南島,林立的大樓和四處都是正在進行的建設;三叔公也從市郊搬到市中心7層樓的房子,並將一至五樓作為外包讓人打理的旅館。抵達瓊海的下午,二叔公也特地前來與我見面,他明顯蒼老了許多,也因為前些日子摔倒而撐著拐杖。二叔公自稱自己「沒文化」,因為這輩子沒念過書,但他還是一樣努力的用不流利的中文與我交談;三叔公則不時為他翻譯同時又侃侃而談。聊天的過程發現,原來兩位叔公都曾經是人民解放軍,參與過中共與中華民國國軍在海南島的戰役。那天與兩位叔公共度的午後,此生再也不會有機會發生,因二叔公在一年後病重過世。媽媽曾說,若要知道外公長怎麼樣,只要看著二叔公就會知道。


三叔公家的客廳牆上,掛滿了大大小小的照片,其中一張對我最具意義的是外公當年回到海南島迎娶外婆的婚紗照。三叔公感慨的回憶起當年,開始拿出他自己寫的一些文章與我分享。三叔公淺白而易懂的敘述文字,紀錄他們家中曾經的貧困生活,也表達了他對外公的緬懷與珍惜。當年身為家中長子的外公為了解決家裡的經濟問題,選擇跟隨伯父到馬來西亞賺錢。根據三叔公的說法,現在鄉下的房子是用外公每次返鄉時帶回來的錢一瓦一磚蓋起來,免去他們一家每逢天災就會淹水的日子。另外,叔公也敘述他的家庭故事,關於他如何在軍隊中與叔婆相識到偕老,還有皆成為醫生的兒孫為他帶來的光榮。


除了文章,叔公也在陽台貼滿了各種由他手寫的大字報,皆在歌頌「毛澤東」、「共產黨」、「鄧小平」等,流露出他對黨和領袖的欽佩。相較於二叔公,三叔公在生活上和想法上都較為豐富,因為受過教育而在黨內能夠有所為,這也影響了他兒孫的人生發展。相處的這幾天,他不斷的提起過去清苦的生活如何因為「爭氣」與「努力」而有所改善,同時不忘以中國開始富強起來為由,提醒我要記得“回來”海南島發展。離開的那一天,他還是老話一句:“要記得回來,這裡是你們的家。”,而這次他也要我轉告未曾回去的小舅要盡快回去相聚,因為他時間也不多了。


此次回到海南島,見證了六年前後的落差,當地如何因為中國的崛起而有了現代化的發展,親戚們的生活條件也因此獲得改善。外公的生命歷程就是典型“下南洋”的故事主角之一,因為當年中國戰亂的局勢而被迫離開家鄉,在東南亞賺錢之後再回送家鄉,改善家鄉的生活條件;叔公們卻又因為留在中國而與外公有著截然不同的生命經驗,比如參與戰爭、經歷中國的崛起。雖然在馬來西亞出生長大的我與他們有著血緣關係上的高度親近性,但因為生長環境與價值觀的不同而形塑出更為遙遠的社會距離。


後記

從馬來西亞到台灣唸書然後再到中國交換,對我而言不只是從一個國家到另一個國家,經由台灣的學識養成以及回到祖輩們的故鄉,都讓我對於自己的過去有更深一層的理解。中國發生大量遷移的年代,造就了擁有共同歷史經驗的共同體離散在世界各地。經由這趟旅程,讓我驗證了這種共同歷史經驗或是文化甚至是血緣上的親近性,如何因為不同的認同價值觀而產生距離,中國作為“故鄉”的一種想像或許已變得不切實際。